罪臣Suuu

23我与陛下两情相悦呀

江青乔被送回家里后,这事没传出一点风声,大约也是怕丢脸。

凌霄倒是召了晏云思进宫。云思以为他要斥责,却只是问了一句是不是招惹了江青乔。

云思一声不吭,凌霄道:“这些日子你安生一点。他脾气确实不好,被惯得有些无法无天了,人又蠢笨,若还有哪里得罪你的地方,暂且先忍让着他。”

云思还是没忍住,讥讽道:“陛下忙着正经事,还要调停后院起火,别忙坏了再让人心疼。”

若是平时,凌霄大约会说些“晏大人在心疼我吗”这种调笑的话,今日却平和得像换了个人,只叹了口气,又嘱咐一句不要多生事端,便让人送他回去了。

云思拿不清他的态度,一时有些迷惘。

过了几日将近清明,风轻和暖,万物复苏,江青乔这些公子哥们趁着好时节往郊外打猎,帖子送到云思手上,田期劝他不要去,别再和那些人有牵扯。

晏云思敷衍地应下,田期看劝他不住,也只得作罢。

江青乔这样好面子自傲的人,吃了那么大的亏,怎么会善罢甘休,只怕心里早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他很想知道江青乔到底敢不敢杀他。

猎场在城外风铃山,山势平缓,景色秀丽。

晏云思乘着马车慢悠悠地晃过去,缓带轻裘温文尔雅,手里揣着个小暖炉,没有半点要挽弓搭箭的意思。

营地上年轻人们或坐或立,江青乔在中间,隐隐有众星拱月之势,此刻自箭筒里抽出一枚羽箭来搭在弦上,气息沉着,姿态平稳,弓弦如月,手一松,那箭便迅疾如流星破空飞去贯穿前方一颗老树。

众人高声赞喝。云思扭头向四周看去,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韩谦身披轻甲,一手搭在身侧刀鞘上朝他走来:“晏大人。”

他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指甲深深掐入皮肤,才压下瞬间浮现的耻辱记忆。

上一次见韩谦,他奉命送自己出宫,只知道身旁那人步履艰难,却不知他后庭里插着何等淫靡之物。

晏云思立在原地,颔首示意。

“陛下知道江公子要来打猎,担心这群少爷们冒进莽撞不知进退,命我带侍卫随行守卫。”

“辛苦了。”

韩谦摆手道:“没什么。只是您来这里……”

他有点犹疑,顾着晏云思的面子,没说出来。

晏云思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不是能拉开弓的样子。韩谦目光明澈诚挚,对那一日的哀羞一无所觉。晏云思与他对望,两人不由笑了。

韩谦道:“说是打猎,其实也是踏青游玩,流光易逝宜惜春,不要辜负了好春色。”

晏云思放眼望去,草木萌芽,抽出新叶,枝条柔软清新,清风徐徐,满目新绿。偶尔簌簌轻动,野兔机警地倏然远去隐匿在一片野草之中。

年轻人们骑在骏马上,矫健敏捷的猎狗跟随在身后,谈笑声隐入山林。

若是死在这样的春天,也是三生有幸。

江青乔驱马缓行至二人身前:“晏大人是打算赤手空拳来打猎?”

韩谦道:“江公子是在开玩笑了,他一介文人哪里能骑马射箭。”

晏云思却忽然道:“我可以。”

“啊……”韩谦愣了一下。

晏云思认真道:“我真的会骑马。”

韩谦略一犹豫,想了想,给他牵来一匹性情温顺的马匹,晏云思骑在上面竟也有模有样。

江青乔同他踏着青青小路往山林深处行去,韩谦自身后看去,两人倒似一对密友。定了定神,吹了几声长短不一的口哨,树上跃下两个侍卫,韩谦吩咐道:“跟上他们,注意行踪,别让人发现了。”

凌霄派出的暗卫最善轻功,身形若树叶落在水面上,荡起不易察觉的涟漪,转眼便消失在风吹起的绿波中。

江青乔意不在射猎上,他今日有别致的猎物。

晏云思率先打破沉默:“听闻江公子的箭术是陛下亲手传授。”

“是又如何。”

晏云思微微笑道:“何必总对我这么有敌意,这次在山中我可没有药倒你的办法。”

“江公子可有心仪的姑娘?”

“与你有何相干。”

晏云思低吟:“人生欢爱时,少年新得意。一旦不相见,辄作烦冤思。”

江青乔冷脸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公子就没想过,为什么一心恋慕陛下多年,却始终只得些似是而非的暧昧?情欲难离,既有情,又怎甘心守着明珠作明月。”

江青乔脸色阴晴不定。

凌霄对他不加掩饰地偏爱,却始终没有做过越距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凌霄最宠的人,偏偏又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声“小孩子”。

他可以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不守任何规矩,因为凌霄会满足他所有的任性与无理取闹的坏脾气,但这种宠爱始终有一个摆得上台面的名字,他不想要。

晏云思继续道:“我虚长你几岁,见的人和事总算是比你多些。情到深处返璞归真,爱越浓烈,迷失在爱里的人越幼稚,就像小孩子有了喜欢的玩具,得到了绝不肯撒手,哪怕是一只蜻蜓,扯断翅膀也要捂在自己手心里。江公子,你喜欢一个人,难道不会想方设法得手吗?”

“人都活在规矩里,难逃天地纲常人情法理的束缚,唯独情之一字跳脱理智之外。而一个皇帝,天底下最不受约束的人,若真心爱一个人,又占着近水楼台的便宜,怎会心甘情愿放他在自己掌心外。”

江青乔道:“你想挑拨离间?”

晏云思摇头:“两心若无罅隙,哪里有他人挑拨的余地。情爱之事向来是当局者迷,我只是想请江公子看看清楚。您冒然闯入寒舍要我有自知之明时可曾想过,或许我才是那个可以请求您离开的人”

江青乔不假思索地啐道:“恬不知耻!”

晏云思道:“可这些日子陪伴在陛下身边的确确实实是我,令陛下日夜萦心的也的确是我。江公子知道倾慕一人是何滋味,为何不肯成全我与陛下呢?”

江青乔冷声道:“你七尺男儿,竟只晓得儿女情长吗。”

晏云思道:“不过是一片痴心罢了。倘若江公子不肯体贴我,为什么也不为陛下想想呢?您只道与陛下相伴多年,又怎知我们何尝不是两情相悦。”

江青乔攥紧了缰绳,胸口剧烈得起伏,脑海中嗡嗡的响,险些咬碎了牙。

“咱们不妨打个赌,只要我还活着,陛下眼中便只会有我一人,如何?”他宛然一笑,“看您的眼神,简直像是要吃了我。我的命对陛下很重要,纵然是您,也是不能轻易取我性命的,不信是吗,咱们走着瞧。”

江青乔勒住马匹,看他身影悠闲渐行渐远。

树叶被风簌簌卷动,一阵摇晃,惊起鸟雀飞掠而过。

晏云思骑在马上慢吞吞地沿着分岔小路往深处晃。

春日明快清丽,山林郁郁葱葱,风都沾染几分绿意。

江青乔在身后悄无声息地举起弯弓拉满弦,张力带出只有他能听到的弓弦被拉伸的艰涩声,每一寸延长的筋骨都令他心中跃跃欲试的杀意具现为阴冷的实体。

箭尖瞄准那个自以为是的背影,江青乔在心底冷笑,敢反客为主,在他跟前猖狂?他以为自己是谁,一个前朝遗客,享了两天床上恩宠,就敢夸耀卖弄,教训起他来了。

他江青乔想杀的人,还没有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活着的!

小路上那人悠哉,似乎犹不知身后闪着冷光的羽箭已迫不及待飞穿脆弱不堪一击的心脏。

树上不安地轻轻摇动,自枝干上飞快地爬下一只松鼠。

深林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无数草木呼吸着同一个频率的心跳,丛丛绿浪自树梢漾起,荡向无限远的远方。

箭在弦上引弓待发,江青乔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胜券在握的弧线,风声忽得涨满这一处宁静而躁动的山谷,树林哗哗作响,时间于凝滞中回归正常的流速,江青乔猛然松手,下一瞬便要那箭贯穿晏云思单薄的胸膛。

却听一声兵戈相击的重响,只见那箭于半空中被生生击飞,斜插在泥土里!

江青乔猛然喝道:“谁!出来!”

树上响起鸣镝声,他向声音来源看去,才发现那里竟隐约藏了个不易察觉的瘦小身影。

“装神弄鬼。”

他从马身侧旁箭囊里再抽出只箭搭在弦上瞄准那人:“不现身,便等死吧!”

树冠轻微一晃,一道人影从枝干上轻盈地飞落在地,垂首单膝跪在地上:“江公子,属下奉陛下之名随侧一旁护卫诸位公子安危,方才得罪了!”

江青乔却没有放下弓箭,而是搭箭于弦上,低下手臂,面无表情再度对准了那人,将要松手之际忽听身后马蹄声疾驰而来:“手下留人!”

原是韩谦收到信号迅速赶来。

韩谦是凌霄的心腹,即使是江青乔也要给他三分面子。

他放下了弓冷声道:“做奴才的敢妨碍主子做事?”

韩谦翻身下马,恭敬道:“陛下要务缠身,实在抽不出空闲与江公子一同行猎,特意吩咐今日猎得成果最多者有赏,公子何必要闹出人命,败了陛下兴致。”

他抬出凌霄,江青乔被不轻不重地堵了一下,哼了一声:“我正是要猎一只野鹿,却被这奴才打搅了,坏我好事,便赔我一条胳膊!”

晏云思听到动静,折返过来,插进他们之间:“不过一头鹿而已,也入得了江公子的眼?”

江青乔微微昂起下巴,却是一个睥睨的姿态:“晏大人说的是,我要杀的,自然有别的畜生。”

晏云思浑若不懂他另有所指,只是忽然放声大笑:“江公子也就这些胆魄了吗?真是枉我一番担忧,竖子何足为惧!”

嘈杂人声渐渐近了,早先入山林打猎的那群人已经要返回营地,听到这边的动静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同聚了过来。

旁人听不懂,江青乔心里却明

白,晏云思是在讥讽他只敢放狠话,没有动手的本事,加上方才假模假样劝他放手成全了自己和凌霄,此刻不由大怒被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骂道:“凭着一张脸爬上龙床,倒敢口出狂言教训起我来了,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怪道晏氏一门竟落魄至此靠一个男人恬不知耻卖身苟活,我看家风如此,倒是自小调教的好,才教你这般没鼻子没脸的下流作态!”

晏云思脸色霎时沉了下来。旁人骂他自是无所谓,哪怕因由皆是揣度,事实却难辩驳。可骂到他的家族,却是决不能容忍的。

山林中静了一刹,又似过了一段极漫长的时间。循声而来的年轻人心道不妙,有人开口解围:“方才我在林中猎得一头小鹿,已近中午,刚巧家中小童送来了两坛青梅酒,咱们不妨伴着酒烤鹿肉吃。”

江青乔听见小鹿二字便狠狠瞪他一眼。

那人莫名其妙,心中暗骂这二世祖吃错药了,缩了缩脖子,讪讪的也不说话了。

江青乔跳下马用箭尖挑起晏云思的衣裳:“吃酒喝肉算什么,我看不如晏大人你来给我们助助兴,也省得你那一身的本事无处施展!”

韩谦上前一步挡在晏云思身前,一手握住箭杆:“江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本是为了打猎作乐而来,请不要一再咄咄逼人。”

江青乔轻蔑道:“有你个奴才什么事,只管做好你自己的本分。”

韩谦神色如常,只当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手握住晏云思的手腕,想要带他离开,却被他轻轻挣脱了来。

韩谦不解地回头向他看去,听他低叹道:“果然是年少轻狂。”

他取下马鞭绕在手上,鞭尾一下一下落在左手手心,自言自语道:“真是很多年没碰过鞭子了。”

话音未落,不待任何人反应过来,用足了力气猛得一鞭如疾电般抽在江青乔脸上。只听唰得一声,江青乔从右眼到下巴瞬间多了一条血淋淋的伤痕,而他仍旧神色冷淡,置身事外一般,好似那染血的鞭子根本不是在自己手上。

所有人懵了一下,谁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病秧子竟如此胆大妄为,敢在这种场合对江青乔猝不及防发难。

一时间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轻举妄动。江青乔瞬间暴怒,一把抹去模糊了视线的鲜血,顾不上脸上的剧痛,反手拔出利剑便朝他袭来:“贱人!”

晏云思冷冷地看着他,不躲也不避,鞭尾渗了血,缓缓滴落在泥土里,声音如此轻微,却又惊心动魄。

眼看那一剑就要刺穿胸膛,却被从旁斜穿来的横刀硬生生拦下,只听一阵刺耳的刀剑相交之声,江青乔暴喝道:“韩谦!你敢拦我!”

他手上攻势不停,招招是要取晏云思性命,韩谦不能对他下手,只能被迫防守,终于寻到一个破绽,一刀挑飞江青乔手上的剑,反手拧了他的胳膊:“冷静!江公子!”

江青乔跋扈惯了,何时吃过这样的亏,一双眼已变得赤红:“放开我!”

韩谦将他放开,扯着晏云思退后一步,自怀里掏出一枚令牌,举至众人面前高声喝道:“陛下御赐折光令,见此令牌如见圣上,谁敢造次!”

江青乔牙咬了又咬,死死地盯着那枚到底象征着凌霄的金令,到底是清醒了些,一手捂住脸上伤口,鲜血自指缝间流淌出,触目惊心地爬满整张脸庞。

众人此刻也不敢再袖手旁观,急忙上前拦住他二人,劝解道:“江兄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今日事由大家都看在眼里,一切自有陛下定夺,千万不要落了人口实啊。此人目中无人心狠手辣,定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江青乔逐渐冷静下来,阴毒道:“今日我受的屈辱,改日定要你百倍奉还,咱们走着瞧!”

他转向韩谦,止不住的冷笑:“好你个韩谦。”

一场闹剧结束,其余诸人各自散去,韩谦护送晏云思回府。两人共乘一辆马车,待驶离驿站,韩谦讷讷道:“大人别担心,陛下不会为难您的。”

晏云思却是安然自若:“我受他们的为难还少吗,总也要我出一回气吧。”

只是给了江青乔机会,他却抓不住,连动手杀个人都杀不明白。

他忽然猛得咳了起来,简直要把肺咳出来的架势,拿开捂在嘴边的帕子一看,赫然一摊血迹。

韩谦惊得险些跳起来,晏云思脱力地倚在车厢上,安抚道:“没事,只是方才忍了太久。”

他的身体已是极其羸弱,何况今日又是一路奔波。只是鞭子都挥出去了,总不能那个时候灭自己气势。

他紧紧捂着心口,隔着肋骨心跳快得异常,呼吸竟比平时要费上十倍的力气,令他疑心那颗心是否下一刻便彻底失控再不跳动。

韩谦道:“那种场合下有我在,您不会有事的。江青乔是贵妃的弟弟,跟陛下十分亲近,您出手太冲动了。”

晏云思淡淡道:“凭你的身手,难道还拦不住一个我?”

韩谦哑然:“……江公子确实欺人太甚。”

马蹄哒哒走在路上,驶离小路,

逐渐变得平稳。韩谦又道:“原来您还会使鞭子。”

晏云思撩起车帘看路边的风景:“什么会不会的,也就是耍个威风,空架子罢了。”

他眺望向湛晴的碧空,远处的云团是醇厚的纯白,浓郁而轻盈。忽然笑了一下:“偶尔放肆一下,确实挺痛快的。”

送晏云思入城后两人便分道扬镳,韩谦策快马入宫,同凌霄详细说了前因后果。凌霄听了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要论轻狂倨傲,江青乔倒未必能比得过以前的云思。

韩谦担心有人拿这事做文章,凌霄却道:“他发起脾气来是不是一点道理也不讲?他就是这样。”倒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又有点惋惜自己没亲眼看到。

韩谦还没想好怎么替云思说两句好话,又听他自顾自地道:“唉,你怎么会知道,你们以前又不认识他,他就是这样的。人家都说他端正文雅,小小年纪就有君子风范,其实一点也不是。他动不动就爱生气,幼稚的很,只是他都不让外人知道。”

韩谦闭嘴。

凌霄似是陷入了一段回忆,他说完这些,满室只余一地寂静,过了会儿不知又想到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声。

江映黎得知消息后找到凌霄大发雷霆,凌霄百般安慰,许诺定会严惩不贷。

方送走她,江青乔给伤口上完药,直奔禁城而来,一张脸被绷带裹得好笑又可怜。

凌霄饶有兴趣地绕着他踱步端详:“碰到硬钉子了?早便劝你少惹些事,今日可算是吃到苦头了。”

江青乔越发地气急败坏,脱口而出:“陛下同晏云思情谊匪浅,那样妖媚的男人,陛下自是舍不得责罚!今日还只是甩了我一鞭子,只怕明日要篡位陛下也不管不顾!”

凌霄沉了脸色:“青乔——”

江青乔后知后觉方才出言不逊,总归是怯他三分,不情愿地小了声音:“他这样肆无忌惮,眼里没有我,没有江家,又岂会把陛下放在眼里?”

他瘪瘪嘴,撒起娇来:“青乔吃这样的亏,原来陛下是半点不会心疼的。”

凌霄叹了一声,捏捏他没被绷带缠起来的另外半张脸:“你又钻到我心里,知道我不会心疼了。”

江青乔道:“那陛下要怎么为我主持公道?”

“到底是你先惹的事,又吃了亏,传出去也不好听,就先将他禁足在府里,你既看不惯他,索性便将他打发出京,免得你心烦,如何?”

江青乔不乐意:“我受的伤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我定要还他一百鞭子。”

凌霄道:“你身强体壮的,晏云思是个药罐子,只怕鞭子没抽两下他人就先没了。把他送走,也算绝了他的念想。朝廷正在各地收拢前朝的文人旧臣,若在此刻因这些私事对他滥用刑罚,岂不寒了那些人的心。暂且先忍耐他些时日,总会教你出气的。”

江青乔便也没话说了,嘀咕道:“陛下就是偏心晏云思。什么念想?我可不知道。”

凌霄道:“这话可是没良心的。我若偏心他,怎么就不罚你?从前你胡作非为惹了那么多事,我可曾同你较过真?由着你胡闹,不就是不想让你天真无邪的性子受拘束吗。

他放柔了声音,如划过肌肤的丝绸,水一般的熨贴:“青乔,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在我心里,有几个人的地位比得上你?”

江青乔愣了一愣,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觉得心中涨满了无限的柔软。

凌霄离他很近,气息扑了满怀:“青乔,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很喜欢你,知道吗?”

那简直称得上是耳鬓厮磨了,一股热流唰得涌上头顶,在他这样若有若无的暧昧下不堪一击。江青乔全身几乎都烫了起来,有一种被摧毁的冲动。

他想做些什么,潜伏已久的欲望在作祟。他不是天真无邪不知世事,懂一些不可言说的欢爱,可是在凌霄面前,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被动地、全盘接受着他随心所欲的牵扯。

身前这个男人对他有一种危险的吸引力,让他畏惧又兴奋,渴望带来一些不由自己掌控的痛楚。

凌霄拍拍他的脸颊。江青乔眼睛亮若星辰,他知道凌霄满意自己只由他掌控的乖巧。

“你姐姐很担心你。”他的嗓音低沉而蛊惑。

江青乔从那股令人战栗的快感中抽离,这种难以言喻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喘息。

“是,我会去见姐姐的。陛下,青乔告退。”

他的心脏在狂跳,双腿竟有些发软,一直到翡月宫才平息下来。

江映黎又气又心疼,恨恨地戳他眉心:“一再告诉你这段时间不要生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看重晏云思,非要在这个时候去招惹那人。”

江青乔被她戳得往后仰:“疼!”

“活该!”

江青乔歪着身子躲开她:“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江映黎看他的狼狈样子,到底是说不出重话了,“你若真对他有意,待到事了,把他送到你手上,不是任由你玩弄?再

忍耐一段日子,到那时,第一个杀了晏云思给你解气。”

江青乔道:“那是自然。”

凌启这时候午睡醒了,江青乔把他抱在怀里逗弄,小猫小狗地一通浑叫。江映黎看着他们打闹,心情却是愈发的沉重。

待到叔父进京,清肃朝纲降服凌霄拨乱反正,天下终将归还江家。可这个弟弟仍是顽劣心性,养尊处优地长大,却狂妄跋扈眼高手低,只识斗鸡走狗,一心扑在那个本该对他们俯首称臣的男人身上。

而启儿——她想到凌启,游移的心绪终是定了下来。凌启的存在,已经决定了她必须放手一搏。

晏云思被派到津州巡视,江青乔仍是愤愤不平,只是突然被人捅出来江家势力下一人冤杀百姓强占土地。土地是百姓的根本,历朝历代末期动荡四起无不是因土地不均,豪绅敛田,百姓无依无靠。凌霄出身寒苦,清楚民心稳定的基础,最看重的也是田地。这事被抖落出来,凌霄大动肝火,江青乔也不敢再提晏云思的事了。

凌霄没有见晏云思,调任的旨意是韩谦带到晏府上的。

晏云思仍唤他韩统领。韩谦道:“不是韩统领了,是韩右卫。”

晏云思也不意外:“你和江青乔对着干,贬职也是意料之中。”

韩谦不自在地笑了笑。

他在晏云思面前,总无端有些拘谨。

“那日你本不必拦他,只要江青乔不出事,无论发生什么都总好过得罪他。”

韩谦道:“我的职责是保护好你,我只听从陛下,得罪谁都与我无关。”

“什么?”晏云思皱了眉。

“那天打猎我本不该出现的。是陛下说,江青乔在您手上吃了大亏,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因此得知您应邀前往猎场,便命我探看局势,若有不测,务必护您周全。”

凌霄给他的命令其实是,保护好晏云思,他要做什么都由着他去,只注意不要让他受伤。

所以江青乔意图伤人能够一再被阻止,晏云思挥鞭子却没人拦得住。

晏云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定了定神,道:“有什么好防着我的,我还能杀了江青乔不成。”

韩谦揭过此事不提:“陛下此次将您调离京城一是为了表态,二也是为了保护您。京中并不太平,离开这里或许反而更安全些。”

晏云思倒没想过凌霄会因为江青乔就轻而易举地把他送走,他明知自己对离开他这件事求之不得,花了那么多心思绝了自己的念想和心气,岂会因为一个江青乔就轻易放手。

他想,凌霄就这么自信,在远离他的地方也敢赌自己不可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抑或是他预料到京城里要起风波,而这会是和江氏有关么。

韩谦看他略微出神,忽然生出几分好奇,令凌霄念念不忘的少年时的晏云思,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可也会长街纵马,肆意明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沉静从容,如一滴淡墨,滴落水中,倏尔消散。

出城门往西走是宽阔官道,行经谷玉山,过明岭、五柳城,便到津州地界,和京城相距其实不算很远,风物却迥然相异。

日暮时分车队在驿站停歇。

黄叶驿建在往津州的必经之路上,因此即使战火纷飞也不曾荒废。

随行侍从出示谍文与御赐朱批,驿站使役殷勤请入上房。

驿舍坐落在含秀山脚下,青砖砌垒,较一般驿站更为宽阔,有些房屋还有正在翻修的痕迹。

一行人整顿好各自歇息下来天已沉黑,驿站的灯笼也似行将就木,堪堪照亮小小一方天地,离光源再远的地方就只能借着月辉勉强显出点轮廓。

晏云思沐浴完,散着湿发开窗看月出神,被风吹得打个激灵,刚合上窗户,就听房外敲门声:“晏大人——”

“谁?”

来人道:“小人奉驿长之命,给您送些点心来。”

晏云思方欲拒绝,话语递至唇舌时忽察觉出不对,门外那人的声音竟如此熟悉。

他快步过去把门打开,那人抬起头来,方额阔颐,横飞的眉下压着一双刚毅的眼睛,嘴紧绷着,显出三分凶性来,并非驿站的仆从,却是昔日的同僚张果。

晏云思心中大震,那时共同留守城中,叛兵入城时众人离散,他本以为是生死之别,自己如今这般境地已是始料未及,怎也料想不到竟还能与他重逢。

他敛了思绪,将他往里让:“多谢,请入内喝一杯茶。”

待关紧了门,张果将食盒往桌上一放,一把抓紧了他的胳膊:“晏大人!”

晏云思竖起食指表示噤声。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会在此?”

张果是当时守城的将领,晏云思以为他早已死在乱军之手。

张果道:“敌军入城后我便隐姓埋名,只等来日寻到机会杀了贼首。我听闻你被派往津州,便快马加鞭赶到这里等你到来。”

朝廷设立的驿站供官员休憩食宿,普通百姓只能投宿旅店,只是连年战乱朝廷力有不逮,规定执

行起来便不甚严格,也有人暗中交了银子打点,驿务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就是谎称奔丧,又借口身体不适,在这驿馆中住下。

张果恐停留太久引出他人疑虑,开门见山:“我欲寻机刺杀叛贼头目,请晏大人相助。”

那一瞬好似闪电在心头霹雳炸开,照得黑夜一片白亮。一股热流猛得涌上头顶,全身都忍不住战栗,晏云思险些一把攥住他,又转瞬冷静下来,挣脱他的手,淡淡道:“张大人,念在你我同朝为官数年,也算得上故交,今夜的话你知我知,就此埋在心里,我不会拿你邀功,你也休要再来寻我。”

张果闻言却哈哈大笑:“你是怕我信了你是背叛旧主弃暗投明之辈?晏大人,最后那些日子是我守在你身边的!你若想凭这些话来试探我,就别白费功夫了,我张果虽是粗人,一双眼却是雪亮,我绝不疑你,你也毋需疑我。坦言告诉你,我的爹娘妻儿早丧生叛军之手,今日来找你已是走投无路之举,你若助我,在下自然感激不尽,若拿我性命投诚,此生已无牵挂,命既如此,我也绝无怨言!”

晏云思双眸亮如点星,紧紧凝视着他:“前朝民心尽失,根基早已朽烂,为何还要执着复国?”

“你又何必殚精竭虑求续三分气运?鸟飞返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我既生于此时,岂有眼睁睁看家国覆灭之理?”张果低声喝道,“难道你甘心就此归为臣虏!”

晏云思还有些无法平复眩晕感。

他如何甘心?只怕日夜都渴望杀掉凌霄再复故国。

哪怕这是个陷阱,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也心甘情愿一头扎进去。

晏云思闭了闭眼,沉下呼吸:“我答应你,只是这件事急不得。”

张果大喜过望,紧紧攥住他的手:“无妨。我的人目前隐匿在城东杨花巷福家客栈,我会想办法让他们和你联系。除此之外,太子殿下可是为叛军所囚?”

“殿下被囚于宫中,目前尚无性命之忧。”

“好。”张果道,“我需再求你一件事,务必救出太子。”

晏云思却摇头:“他已不堪用。”

“哪怕他已痴呆,也须有他这个皇家子孙在,才好在民间聚拢人心。”

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只要让人知道,太子殿下图谋复国,广招有识之士即可。

晏云思明白了他的意思,必须打着一个旗号,太子既然尚存,他就是最好的名头。

哪怕不能救出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在新朝手上。

他点头应下,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都从彼此眼中看到疲惫与决绝。

张果正要离去,却忽听一声破空呼啸,警觉地偏头望向窗外,心中大叫不好,凭直觉猛得将晏云思扑倒在地,只见一支箭矢如电般撕裂窗纸,死死地钉在桌上,若非他警惕,穿透的便是晏云思的胸膛。

不待两人平下心头惊诧,只听房外尖叫道:“有刺客!”

随着那声惊呼,二黑衣人手持刀刃破门而出,齐齐攻向晏云思,外面已是一片兵戈交战声。

张果拥着他就地一滚躲掉攻势,那二人再度袭来,他一脚踢向其中一人胸口,捡起墙边长棍便与二人鏖战。

他一身武力非凡,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劈手夺了其中一人的刀反身刺向那人胸膛,眨眼间已干净利落地解决一个。

也就是此刻另一人刀锋自背后斜劈而来,晏云思叫道:“小心背后!”

张果回身一挡,仍是被刺破了肩膀,霎时鲜血淋漓。

眼看已无法得手,那人趁着他受伤行动不便,一脚踢碎一旁的酒坛,掏出火折子来丢在酒上,火龙眨眼间就吞没木桌,在房中蔓延。

张果暗道糟糕,急忙护着晏云思走出房去,只见外面交战正酣,小小驿站竟已是一片火海,哭叫嘶喊声直冲云霄。

刺客见他安然无恙走出房间,不再与凌霄派来的护卫纠缠,脚下一转便向他袭来。

护卫紧随而上,但一守一攻,如何能尽数拦下以命搏命的打法,终究有疏漏之处,心中大惊,拼死去拦之时却见那刺客竟缓缓倒下。

晏云思不知何时手中握刀,脸色煞白,溅了一头一脸的鲜血,竟是他趁乱杀了那人。

可就在此刻胸口忽然一凉。

刀刃缠着血,滴滴答答地坠成一条红线。

晏云思低头看了一眼透过胸口的刀尖,蔓延的鲜血外刀身犹自泛着如水的清光。

身后的刺客猛得抽回兵器,他被惯性推得往前倒。

那一瞬间被拉得无限长,耳边兵器交戈与呼救声变得极其模糊,可是在这样一片茫茫的嗡鸣中,有个人的声音异常清晰,自远方如电一般疾奔到他面前,拼命呼喊他的名字,惊痛彻骨,穿透灵魂的力量。

凌霄?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听到他的声音。

马蹄声声如雷震,在浓墨般的黑夜与血浓处,他策马率兵而来,烈烈火光像一柄锋锐无匹的刀,所到之处夜色尽数消散,天地欲倾,

一往无前地破开这场混沌与杀戮。

晏云思一手徒劳地捂住伤口,鲜血洇透了衣裳,冷风中有几分病态的温暖,身体却愈发冰寒彻骨。

逐渐涣散的视线里,他看到凌霄向他狂奔而来。

是幻觉吗?

意识消散前,晏云思依然不明白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

凌霄,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那个人还在声嘶力竭地呼喊。

明明那么近,差一点,只差一点。

晏云思深吸一口气,脸色纸一般的白,一双黑瞳愈发显得幽寂伶仃。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是茫然地笑了一下,软软地昏倒在了地上。

这场暗杀很快被平复,驿站中死伤无数,所幸刺客被如数制服。

晏云思被安置在临近的村落,昏睡了足有一整晚,天色大亮时才有转醒的迹象。

他睡了多久,凌霄就守了多久。

向来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今夜却是异常的焦躁,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唤来与晏云思同行的太医看诊。

眼看他要醒来,凌霄却踌躇了。

他不大想见清醒着的晏云思。

望着他许久,心中的不舍与后怕几乎将他钉死在这里,到底还是决定离开。他没办法把这样荒唐的自己展露在他面前。

可是起身时却感觉到他的手微微用力拽着自己的衣袖,似乎在挽留身边这个人。

他心中一震,再舍不得离去,更用力地回握住他,俯下身来安抚道:“没事,我没走,这里很安全。”

云思痛得昏昏沉沉,不知是梦是醒,闭着眼渗出些泪来,声音极细微地喃喃,凌霄仔细听,才辨别出他说:“你能不能对我好一点……我怕疼,你能不能别逼我……”

他说着渐渐就发起抖来,眉头痛苦地皱起,胡言乱语一会儿喊爹娘,一会儿喊痛。

有些话如淬了毒的利箭,猝不及防地穿透向来冷静而强硬的一颗心。仿佛刹那间光阴轮转,仇恨如同高铸的城墙,却于转瞬荒草丛生土崩瓦解,在昏迷中至轻至重的呢喃面前不堪一击。

他清晰地听到有什么碎裂剥落的声音,如此轻微,异常清晰,不容抗拒。

凌霄俯身抱住他颤抖的身体,用怀抱使他安定下来。

晏云思慢慢地睁开眼,眼里雾蒙蒙的,有些茫然,好似初生的婴儿,不懂天地万物。

凌霄察觉到他的苏醒,放开他,一抬眼视线便与他落在了一处。

云思缓慢艰涩地眨了下眼,目光逐渐聚焦,才看到凌霄一般,厌恶地偏头移开视线,声音嘶哑地道:“滚。”

凌霄心中似悲似喜,竟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何心绪,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茫,好似踽踽独行于空彻雪原,既无前路也无归途,眼睁睁看着曾以为至死不休的恨意逐渐融化在心头这漫天大雪之中。

他坐直了身体,神色淡淡地道:“没死在刺客手里,很失望?”

晏云思没有问为何此刻他会出现在这里,过了会儿却问道:“是江青乔?”

凌霄罕见地沉默。

他不想承认这件事,在得知江青乔派出刺客的消息时,几乎是立即清醒地做出这个异常荒谬的决定,不顾一切点检精兵星夜向淮州奔赴。

无论怎样都好,对江氏的虚与委蛇功亏一篑也好,打草惊蛇自曝软肋也好,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都已经把他重新攥在掌心了,晏云思凭什么死在这里?

他这辈子吃尽了苦头,从地狱里一步一步爬回来,凭什么要眼睁睁看着晏云思死在这个时候?

他的不作声已然是一种清晰的回答。

这个问题很好敷衍过去,只要他不承认,晏云思能拿他怎么办?

可是凌霄说不出一句否认的话,他连想都不敢想,倘若那柄刀再偏一寸,倒在他怀里的会不会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如果晏云思死了,他怎么办?

“我的东西,哪怕是一条狗,也没有任人宰割的道理。”他强作从容,惯常的冷嘲热讽。

那双乌黑的瞳仁里有愤怒的火焰。

凌霄猝不及防被灼烫,下意识游移目光,避开他的注视。

晏云思突兀地大笑,动作抽动到伤口,那笑立即被扯成疼痛的样子。

“你装什么?”怨毒的话语尖锐地响起。

晏云思不顾再度撕裂的伤口,一手撑起身体,勾住他的脖颈往自己身上压,抬头撞上他双唇凶狠地啃咬。

他手上根本就没有力气,凌霄却不敢使劲挣脱他,重心不稳晃了一晃,有些慌乱地撑在他身体两侧,狼狈地偏头躲开他报复一般地亲吻:“放开我!”

晏云思放开他流血的嘴唇,依旧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凑得那样近,瞳孔中的怨恨清晰可见。

“凌霄,你装什么,我受伤的时候你吓得要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