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孩子溟渊白夜

第四十二章

“文森特!”

白华死死地盯住顺着文森特手掌滴落的鲜血,张嘴,用尽全身力气唤出他的名字。跟文森特一同进来的两个男人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就立刻行动起来。屋子里很嘈杂,但白华听见了血滴落的声音。

“白华!你这个小贱人,我恨你!我恨你!”

“别听她的!”

白华木然地抬头,他才刚从昏迷中正式清醒过来,在所有人都认为会好起来的时候碰见这讽刺一般的闹剧。白华心神恍惚,艰难地支起身体本能寻向叫喊自己名字最激烈的地方。他看见那个疯女人挣扎地被保安,埃尔维斯,路德维希围在中间夹着赶出去,他看见她挥舞沾染文森特鲜血的手,他看见他们努力把她挡住,他还看见人群的缝隙里她的眼睛。

该怎么形容呢,那极尽的怨毒和憎恨,竟是来自他的亲生母亲。

“白华,你不得好死,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我要让他们都知道,白华你就是个最下贱的婊子的儿子,哈哈哈,你永远也别想幸福,永远!我恨你!你怎么不死啊!”

“去死吧,不会有人爱你的,你根本不配!你不配!”

女人被拖走,刺耳的尖叫却怎么也撵不出去,它们纠缠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拿一把带齿的钝刀子一刀一刀地捅在白华的心脏上。那块本就伤痕累累的地方被捣烂,它已经留不出一点血,只能掉下肉屑漏出可怕的空洞。慢慢地,那声尖叫变了调,又变出了好几种声音。它们全都围住白华不断重复。

我恨你。

你怎么不死啊!

去死吧,你不得好死!

“啊——”白华突然抱紧脑袋,痛苦地哀嚎。他看见那些恶毒的咒骂变成了嘴,只有他能看见的巨大无比的嘴,不断翻飞它的舌头发出不同的声音,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低沉的、尖锐的……最终这些声音汇合到一起。那张嘴恶狠狠地咬着牙,碰撞它上下两片唇瓣。

不会有人爱你,你不配。

“咳!”

一大口鲜血呕在纯白色的床单上,白华愣愣地盯着大片鲜红,明晃晃的,刺得眼睛疼。文森特在抱着他喊些什么,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他什么都听不见,很快,他也看不见了。身体好疼,疼得足以掩盖住心里的疼痛。白华的世界又恢复一片黑暗。

他真的再也不想醒过来了。

但白华的运气总是很差,老天就像在和他开一个恶劣的玩笑一样,在白华最渴望活下去的时候把他拖进泥潭,又在他彻底绝望的时候却叫他求死不得。

医生们对他施以急救,在各种仪器的折腾下,白华又醒了过来。他虚弱地抬起眼,他看见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白苏和文森特。只不过他没想到意气风发的文森特居然如此憔悴。白华看着文森特已经凹进去的脸颊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对不起,又让你担心。”其实,白华想说的是,你说好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不过无所谓了,白华并不想埋怨谁,他也没资格埋怨谁。因为受伤,白华说的每一个字都格外地轻。他平时也是一样,他不喜欢太多言语,总是很安静,安静到无论悲伤也好,快乐也好都从未被人察觉。

哦,白华从未快乐过。

文森特已经说不上自己的感受,劫后余生,懊悔不已,还有感激。他是个无神论者却从未有一天像此时此刻一般感激上天。文森特激动地情不自已,甚至忘了埃尔维斯的警告把白华粗暴地揽进怀里。

白华埋在自己熟悉的味道里,他支离破碎的身体在文森特的拥抱下并不舒服。他不想说出来,因为没什么比疼痛更能让他清楚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他选择用疼痛麻痹他已经死掉的心。

“白华,我爱你,别想那些,我真的爱你,不止我,还有苏苏,还有我的家人,他们都喜欢你!”文森特亲吻着白华,呜咽地呢喃着这些。可是不管他怎么说,他心爱的男孩眼里的光仍然在慢慢的黯淡下去。

最后,只剩下一潭死水。

白华听倦了“爱”这个字,他慢慢闭上眼睛。他想,文森特喜欢的应该还是他的身体,文森特和那些人不同,但或许也没什么区别。因为只有白华自己知道,他除了这幅还勉强可以一看的皮囊什么也没有,怎么会有人爱上他呢?

白华太累了,他不想说话,他想休息。

从再度昏迷苏醒之后,白华的伤势逐渐开始好转。他年轻的身体渴望生存下去,即便是他本人没有这样的意愿,寒冬也拦不住这份顽强的生命力。和顽强的生命力一同到来的还有越来越清醒的意识,这是个好事,白华的主治医师、文森特的兄弟还有文森特在内,都认为这事好事。

可是,真的是好事吗?

白华仍然寡言,沉默地接受文森特的示爱,偶尔会回应下。他的眼睛也不再一潭死水,但仍然幽深得看不见底。文森特几乎寸步不离得陪在他身边,白华也很懂得感恩,没有表现出一点异象。

“狼崽乖啊,我出去处理一些手续。”

白华看着文森

特,经过这么多天的休养,他的表情没那么麻木了,“需要多久?”

文森特顿时想起前几天的事,他有些为难:“可能需要半天左右。我对你照顾不周,协会暂停了我做调教师的资格,停职六个月作为惩罚。我还要去学校帮你提交休学申请。我保证很快会回来,我不会让你久等。”

“没关系,医院会保护我。你要小心些,你的手还没好。”

文森特心疼得厉害,可他没有办法,只好像平时一样用亲吻安抚他的白华。让他意外的是,白华居然主动回吻了他。

尽管白华的吻技并不高超,但也足以让文森特喜出望外,“乖,身体不舒服要及时呼叫护士站。”

白华点头,目送男人离去,他本想在文森特离开前说点什么,可他已经给男人添了太多麻烦,他还害他受伤。白华没办法把希望文森特不要离开他的请求说出口。他只好看着文森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病房的门被轻轻阖上,这应该是白华有意识之后第二次独处。本来白苏是想来陪他的,白华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拒绝了妹妹来看他。

他只想也只能接受文森特一个人看到他如此落魄不堪。

现在,病房冰冷的白墙将他围困住,白华漠然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紧闭的门,白华害怕紧闭的门。

他出不去,但是每一个想伤害的他的人都能进来。而他躲无可躲,逃无可逃。白华听见了自己的喘息,急促,尖锐,还带着难堪的哭腔。白华不愿意承认这是他发出来的声音,他逼迫自己闭嘴。只是,他越是努力抑制,却越喘得厉害。

他再也忍不住,哀声啜泣起来。

“白华。”

白华听到有人叫他,他愣了片刻,神情恍惚得抬头。眼泪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门那边的来访者是谁。白华用勉强完好的右手擦了擦脸,他没看见任何人。

没有人来……

这个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白华惊恐万分。

“白华,小贱人,小野狗,婊子生的东西……”

白华听清了那些声音,那嘈杂又扭曲的声音是来自于伤害过他的每一个人。屋子里面没有其他人,能保护他的文森特不在,它们就可以尽情地欺负这男孩。它们大声的狂笑,羞辱这个只能躺在病床上的可怜孩子。白华听着它们品评自己的身体,用极度下流的话,窥探着他的隐私。它们把白华拖进言语的烈阳下暴晒,看着他挣扎。

那扇把白华囚禁在病房的门,也跟着加入施虐者的行伍里。它不会说话,但是变换着模样折磨白华。白华看见了极夜的雕花大门,看见了孤儿院禁闭室的门,看见了被父亲紧锁上的门,看见了他母亲拿着剪刀推开的门……

他们都来了,他们拿着各种棍棒和武器,朝着白华挥了下来——

“啊——”

白华大哭着挣扎,他没好利索的身体经不住他这番折腾自己。剧痛把白华拉回现实。

房间里只有他一人,至始至终都是他一人。

白华木然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毫无意识地从床头柜上抓了个东西。

那大概是一支笔,或是剪刀?又或是削水果的小刀吧,白华不关心,他冷漠地举起那个东西,朝着自己那只动不了的手刺了下去。

果然,都是幻觉,只有疼痛是最真实的。在这间屋子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伤害他。